男孩欧彪峰

2020年12月3日，在秘密警察的车上，欧彪峰拍了张自拍，给妻子魏欢欢发了过去。那张照片里，欧彪峰捧着手机，双目低垂，车窗外的光照亮了他的右脸。魏欢欢给他回复，“这个角度好难看。”欧彪峰回，“偷偷自拍。 ”这是欧彪峰失去自由前，夫妻俩的最后一次对话。

一个月后，魏欢欢在推特上写道，“…心想他这次万一回不来，给我最后的念想可就是这张好丑的照片了，但也没太当真，毕竟问他说严不严重，他也觉得应该不严重，没想到，最后却发生了最坏的情况。”

2022年12月30日，法院判处欧彪峰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罪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虽然当时中国已经实质上放开了严格的防疫政策，但宣判那天，家属们还是被要求做核酸检测，魏欢欢是阳性，不允许出席，最后只有欧彪峰的妹妹穿着防护服，旁听了宣判。

情况是一点一点滑向“最坏的”。最初导致欧彪峰被抓的，可能是几条推特。

2020年11月30日，曾经当众对习近平画像泼墨的董瑶琼公开求救，欧彪峰在自己的推特上帮她发了帖子。12月3日，在被带走那天，他向魏欢欢解释说，国保找他，肯定是为了董的事情。魏欢欢被说服了，告诉他，自己要忙工作，可能不会频繁看手机。

“好的，不要紧呢。”欧彪峰回复。魏欢欢还调侃他，“还呢，这个语气不像你哟。”

后来的大部分媒体报道，也都把欧彪峰被抓归因于为董瑶琼发声。

第二天，魏欢欢接到来自株洲市市局的电话通知，欧彪峰因“寻衅滋事”被处行政拘留15天。对如今的中国公民活动者而言，这是个依旧无理，但堪称“温柔”的处罚了。法学界常把“寻衅滋事”称为“口袋罪”，由于定义模糊，时常被政府用作打击异议者的工具。而近年来，政府更常用“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来对付那些有名的异议者，这项罪名的政治意味更浓，性质也更严重。

欧彪峰行政拘留期满后，魏欢欢没有接到丈夫，反倒有十几个便衣警察上门来，搜走了欧彪峰留在家里的手机和电脑。他们告诉魏欢欢，欧彪峰因涉嫌“煽动颠覆”被指定监视居住了。在当天发的推特上，魏欢欢将之称为“某个异议人士专用的罪名”。

2021年6月18日，魏欢欢收到消息，指定监视居住期满后，欧彪峰被转移至株洲看守所，这意味着他没有被释放，回家的希望又破灭了。

2022年12月30日，宣判的庭只开了不到十分钟。根据家属披露的细节，法庭认定欧彪峰非法收入七万多，来自在《苹果日报》撰稿的稿费和在“权利运动”网站当编辑的工资。

欧彪峰被带走十多天后，魏欢欢收到了他的个人物品，塑料袋上的日期写着12月4日，是他进拘留所的时间。东西零零碎碎，一张IC卡，一包烟，一个绿色打火机，一块手表，一根皮带，一串钥匙，一根充电线，两个蓝色口罩，四条银色手链。

这银手链他常年戴着，连睡觉都不摘下，在熟悉他的人眼中，这甚至成了他的标志。欧彪峰和魏欢欢刚在一起的时候，拍过一张照片，只露出两只牵着的手。欧彪峰看着照片说，凡是认识他的人，一看就会知道是他，因为有银链子。

在欧彪峰被捕后，独立作家黎学文写了首诗《长不大的少年》，回忆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他写道，“放佛还是八年前/我偶然闯入的那个城市——株洲/你拿着凤凰周刊/戴着银链子兴高采烈的跑来/酷酷的，帅帅的/像个古惑仔”。

他是一个生命底色明亮的人。在做客低音播客《拒绝遗忘》时，魏欢欢说，欧彪峰喜欢结交朋友，喜欢吃吃喝喝，很多时候，他就是一个活泼的大男孩，而且许多人都这么觉得。

欧彪峰出生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从小因为长得好，性格也讨喜，很受大人宠爱，在人群里混得如鱼得水。魏欢欢回忆，欧彪峰曾跟她说，他的童年很快乐。擅长跟人打交道，这个优势他后来也用在公民活动里。

高一时，欧彪峰携带香烟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他被罚抄《中学生行为规范》。他没抄完，翻墙跑了，自此辍学不念了。他在一篇名为《关于四月》的文章里，列举了自己的往昔：他干过汽修工人，后来在株洲市芦淞区政府办公室工作。2011年的某天，有人在QQ上分享了一个翻墙软件，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2013年发生了“南周新年献词事件”，《南方周末》的工作人员称，迫于广东省委宣传部的压力，未经正规流程，对2013年新年献词进行了大幅度删改。许多人从天南海北赶到广州，声援《南方周末》，其中就有欧彪峰。就是因为这次声援活动，辉辉认识了欧彪峰。

在本期低音播客《拒绝遗忘》里，辉辉分享了他眼中的欧彪峰。辉辉说，欧彪峰是个很活跃的人，饭局里只要他一出现，整个场合就会热闹起来，“会好像带领着大家进入状态”。辉辉想要做公民活动，也是欧彪峰帮助他进了这个圈子。

后来，辉辉和欧彪峰都在“权利运动”网站工作，每天更新各地的维权新闻。辉辉说，欧彪峰对信息有要求，不会仅限于转发声援信息。2014年，广东茂名发生了反对PX的抗议活动，大批民众走上街头，抗议PX化工项目在茂名落地。辉辉印象很深，欧彪峰努力联系和找到在现场的参与者，了解现场的情况，“他是会要明确到第一手资料的人”。

除了“权利运动”网站的工作，欧彪峰还在关怀良心犯上投入了很大精力。他给坐牢的良心犯们筹钱，去监狱给他们存钱，联系律师介入，联系良心犯们的家属，给他们提供援助和心理支持。2021年，魏欢欢发了条推特，庆祝孩子的生日，也纪念一位离世的公民大哥。一个网友给她留言：“小彪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管谁出狱，不管路途多远，他都会赶过去探望抚慰。这种仁义之举，在泛公民圈无人出其右。”

株洲公民圈里，欧彪峰一直是活跃人物。他组织围观活动，组织线下聚会，有外地的公民和律师来湖南，他也热情接待。“这些日常的行动，（才能）构建这个公民群体，维系他这个群体…可能各地都需要这样的角色，来起这样一个作用，我们的公民群体才能慢慢的产生。”魏欢欢说。

欧彪峰（左一）与其他人一起看望六四学生领袖熊焱的母亲。图片来源：https://cmcn.org/archives/16434

2020年，欧彪峰在Matters开了个账号，写了九篇文章，很少关于他自己，几乎全是关于那些身陷囹圄的人权捍卫者。字里行间，都是悲观和迷茫。

他说自己很惭愧，渺小，帮不了什么忙，只能祈祷他们好运。他呼吁公众声援被关押的人权律师时，也别忘了其他非律师身份，但同样遭遇政治打压的人。他问这政治环境愈发糟糕，民间社会对政治犯的关注声量渐小，“道路以目，公益何存？公义何存？”

最后一篇文章发表了不到四个月，他也成了那个身陷囹圄的人。

欧彪峰如今被关押在湖南赤山监狱。这所监狱还关押着长沙公益组织“富能”的创始人程渊。台湾人权工作者李明哲也曾在这所监狱里服刑。李明哲出狱后，回到台湾召开了记者会，，揭露监狱强迫囚犯劳动，生产的产品甚至销往美国。家属去探视时，欧彪峰也说起了这件事。

魏欢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欧彪峰刚去的时候，不习惯劳动强度，“每天都是五点多就要起床做准备。他说，六七点钟就是开始上班，一直到下午七点才下班，中间只有四十分钟的吃饭和休息时间，基本上其他时间都是在被强迫劳动，差不多十二个小时，加上晚上也要值班，也休息不好。一个多月下来之后，他整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非常糟糕。整个人的脸色是很不自然的赤红色，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焦虑。”

但哪怕在狱中，欧彪峰似乎也没有放弃思考。

今年1月，魏欢欢去探视时，他向妻子坦诚自己遭逢大难时的软弱。遭遇监视居住和酷刑都是第一次，他懵了，还被迫跟政府配合，摆拍视频，说自己没有被酷刑，办案人员对他很好，他在里头一切都好等等。“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惭愧于自己的软弱，但坦言，假如没有经历过，他也不会真正看清公安那一套恩威并施真真假假操控人的把戏。”

2月，魏欢欢又带着孩子去探视了一次，欧彪峰的状态好了很多。他让魏欢欢帮他表达对很多人的感谢，三年里支持他的朋友，为他的案子奔走的律师。最后，他还是没忘自己作为人权捍卫者的工作，“他会向监狱管理者反应（映）监狱内不公平合理现象，争取改善弱势狱友处境。”魏欢欢在推特上写道。

（情况更新：4月10日，美国海关边防总署宣布，即日起扣押上海赛立特安全用品公司及其子公司生产的工作手套产品。这些工作手套是囚犯劳工超时劳动制作的，李明哲和其他几位曾经关押在赤山监狱的人都指认过自己制作的几款手套。）